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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欺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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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答應了賀雍,沈淵便接下了賀雍生辰的這個攤子。

其實慣例都是有的,只消比照著去做,必然沒甚遺漏,但這事兒既然被沈淵捏在了手中,她自然不會依照尋常的慣例來辦。

昔年在太微山時,每年大師兄都會依照玄真的吩咐操辦一場宴會,宴上每人皆需改頭換面,拋了平日裏聲名羈絆,化作另一人才得以入內,玄真老頭難得文雅一回,掂著胡須道這宴會名為浮生宴。

一場大宴,觀盡浮生百態。

沈淵將這想法在某日與賀雍對弈時講給他聽,賀雍眉毛都不皺一下,便欣然允了,神色中隱隱還有些期待的模樣。

是以四姬都在私下議論這賀帝似乎也是寂寞了很久。

賀雍是否寂寞太久這並不是重點,重點是這浮生宴在後宮中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
要那群養尊處優慣了的後妃一時間拋下自己的矜持與富貴,扮作販夫走徒,這實在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。

不過賀帝發話了,愛來來,不來拉倒,只不過不來的就將侍寢的牌子撤一年。

是以賀雍生辰當日,浮生軒外的竹林人滿為患,為了易裝可愁壞了這群後妃,有的扮作算命的半仙,有的扮作賣花的姑娘,有的扮作油頭粉面的公子……入竹林時玄姬在陣法口挨個替她們散了面具,遮了面容,竟是真的辨不出原來是誰了。

竹林中難得如此熱鬧,如市井街巷一般,這些活在雲巔上的貴族一時嘗得新鮮,便真正入了戲。

沈淵在何處?

人群中有人倚著石頭,敝衣襤褸,腳踩草鞋,烏發散亂,手中一根竹棒,面上帶著銅面具遮了半邊臉,那面具上浮著一朵待放的蘭,仿佛似曾相識的模樣,神在在地誰也不看,只望著天,任旁邊算命的先生捉著千金小姐的手揩油而罔顧。

若有人停在她面前,她便探腳踢一踢面前缺了口的破碗。

這般高高在上愛給不給行乞的乞丐,大概世間也就只有敬武殿下一人了。

看著眼前的景象,她難免回想起曾經在太微山時的浮生宴,她扮過才子扮過狂士,甚至還扮過異獸,為了扮異獸,她捉了山間的靈猴剃了它們的毛,自己織了件猴毛披風。

這乞兒她也扮過,因她損招太多,同門大多不敢惹她,她只能敲著破碗吆喝:“一枚銅板一支曲兒,先到先得——”

然而依舊沒人敢上前來。

當時的她覺得很無趣,正想叩了碗溜走時,一枚銅錢落入碗中,極清脆的聲音入了耳。

烏木覆面的翩翩公子在面前,噙著笑看她:“來一曲風月紀。”

她不用猜也知道,這廝肯定是謝長渝。

謝長渝什麽都能做得好,唯一做不好的就是浮生宴上的扮相,他無論扮什麽都像個翩翩佳公子,那種從骨子裏油然而生的……貴氣,讓沈淵都咋舌。

大抵就是這樣的一種人,從來放不下骨子裏所帶來的矜貴,一舉一動都是極致的考究,想起謝長渝,沈淵嗤地笑了一聲,擡起手中的竹杖來敲了敲碗,將旁邊的算命先生給嚇了一大跳。

她突然想起金鄔不知來了沒,便瞇眼去人群裏尋那個身影,之前金鄔說自己要扮作一只鳥,沈淵慈祥地摸著她的頭誇了她一句孺子可教,畢竟是她教出來的女兒,某些想法與她都會有俏似。

正往右邊張望著,突然碗中想起了極為清脆的一聲。

是有銅板落入碗中。

沈淵身體一僵,還未回頭,便感覺自己的衣角被扯了扯,聽見一個軟軟小小的聲音在喊:“母親——”

原來是金鄔,沈淵松了一口氣,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松一口氣,面具下的嘴角一翹,低頭看去:“嗯?”

這一低頭,她才是真正地僵住了。

金鄔身上嚴嚴實實地披著件狐皮,擡手扯沈淵的衣角,就能看見裏面裹了件滿是羽毛的小衣,頭頂叩著羽毛帽,像極了枝頭的鳥兒,她另只手被人握著,那是一截紫色的袖袍,雍容清雅,掐著銀邊,倒生出仙氣來,金鄔瞇著眼笑:“母親你看金鄔扮得好不好,金鄔還找來秦聿當獨角獸,這樣金鄔騎著他,就可以去向父皇賀壽啦!”

秦聿。

沈淵沿著那截袖袍往上看去,風流骨,鐘毓身,一坯黃土葬不盡他的多情,他散著發,烏木覆面,嘴角是恰到好處的弧度,低低喊了一聲:“殿下。”

饒是如此多情,竟將芳時都錯付。

金鄔揚眉“嗯”了一聲,擡頭來看他:“怎麽了秦聿?”

這時,沈淵捏起竹杖,手腕一轉便向人刺去,連半分情面也不留。

那人似是預料到她的反應一般,閃身便避開了她勢如閃電般的一杖,不慌不躁,徒落得一身散漫,他面具後的一雙眼似乎是在笑,有揣測不透的情緒:“晉先生更勝從前。”

從前,哪個從前,太微山的從前,還是公主府的從前?

沈淵的神情淡漠下來,周遭的喧嘩已不能入耳,只瞇眼看他良久,似要將那身風流絕艷的皮囊看穿,只剩下白骨:“你逾越了。”

那人輕笑:“是,臣逾越。”

再沒有旁的言語,四周的景物像是凝滯了下來,這一刻的時光黏膩而綿長,纏得人心口發窒。

金鄔在一旁早被嚇傻,她癟嘴委屈出了聲,問沈淵:“母親,您為何要打秦聿。”

秦聿,呵,秦聿。

沈淵看了眼金鄔,一貫慈愛的眼神,將竹杖隨意一扔,負手便向竹屋走去,金鄔以為她惱了,又在後面急急地追問道:“母親,您怎麽了?”

她的背影是最挺拔秀麗的竹,破衣也難掩三千風華,聲音不大不小,剛好能讓那人聽到:“熱鬧是你們的,晉某什麽也沒有。”

說著,便隱在了暗夜中。

金鄔看沈淵走了,哇地一聲哭了出來,抽抽搭搭地張開手臂要那人抱,那人烏木面具下的笑容很是疏懶:“公主哭什麽?”

金鄔的臉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,紅通通地:“金鄔是不是惹母妃生氣了?”

“生氣?”他笑了一聲,搖頭道,“她只是鬧別扭而已。”

“鬧別扭?”金鄔淚眼朦朧地看著他,很疑惑,咬著手指,身上的羽衣在抖,“秦聿,本宮覺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樣。”

那人身形一頓,緩下神色來:“哦,怎麽不一樣了?”

金鄔撓了撓頭,探出蓮藕般的胳膊來捧住了他的臉,那張覆著烏木面具的臉本就看不真切,她卻看得仔細極了,周圍的嬉笑聲漸漸小了,人都倦了,明月都落到了樹梢,金鄔很認真地對他說道:“你今天沒有對本宮舉高高!”

那人本是沈默不語的,聽她這樣一說,失笑道:“好,舉高高。”

他的笑聲好聽極了,像是春風拂過一般,能吹開整樹的花,金鄔被晃得瞇起了眼,腰身一輕,就被他舉了起來。

天上星辰如棋子般布落,竹林明燭為籠,成了這偌大皇城的唯一溫暖所在,賀帝仿佛又見到了那被燒毀的桃花,迷心失魄,金鄔最終還是沒能給她的父皇賀一聲萬壽無疆,便困得睡了去。

那人將金鄔交給了宮人,並囑咐將她帶回宮後,舉步向竹林深處的竹屋走去。

那竹屋外設了陣法,每一塊石頭每一從竹,都是天然的陣,他每一步都走得從容,如逐雲破霧後掀開的明麗山水卷,靈秀盡在脊骨間,陣法困不住他,未幾他甚至未破陣,只依賴著生死之隙而越過重難站定在竹屋前。

他擡起手來,腕骨上有紅線,牽連了無盡的相思意,竹屋門“哐哐哐”響了三聲,裏面傳來一聲:“滾進來。”

平淡裏帶著隱忍的怒,烏木面具下的嘴角笑意越深,推開那扇門,便見了三道簾,第一道是紫緞,搖曳生香,第二道是鮫綃,勾人攝骨,第三道是一百零八顆夜明珠,熠熠生輝,榻是冷玉,她的裙裾鋪展如蘭開,面前盛放著凜冽的燒白酒,熏得人醉。他上前一步,恭謹守禮地對她道:“臣請娘娘大安。”

娘娘那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,沈淵的聲音端得是冷漠:“三宗罪,你認不認?”

“嗯?”又是這纏綿的鼻音,聽得人心口發燙,沈淵笑了一聲:“哎,你過來,本宮告訴你。”

她的神色柔和下來,如初融的冰雪,艷麗而生動,那人緩緩前行幾步,撩起紫緞,又撥開鮫綃,停在那夜明珠簾後,一身風骨卓然,略略傾身:“臣確然有罪,還請您責罰。”

她柔和的神色徒然淩厲起來,一只手從珠簾後探出,明珠的光將那只手襯得雪白,似能透過皮肉看清白骨般。

她徑直取下了那人的烏木面具,濃眉大眼,赫然是侍衛秦聿,沈淵氣極反笑:“你這功夫倒是做得好,生怕露了半點馬腳,可就算是你化成了灰,本宮都能認得哪一坯黃土埋的是你!”

說著便要探至他耳際替他撕下面具來,那烏木面具哐當落在冷玉床上,是極鮮明的對比,他笑了一聲,避開她勢在必得的手,撥開珠簾傾身欺近,這才見到她衣裳半敞,眼底是她領口處的雪,貼近她,低聲道:“今夜好一場浮生大夢。”

“浮生大夢,呵,”她笑了,“不過騙孩子的把戲,你竟也當真?謝三,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

她的手指抵在他肩胛上,用勁去推他:“你欺本宮瞞本宮騙本宮,不是罪?”

謝長渝反向她身上靠去,手自脖頸游走至她的鎖骨,剝開了封藏的冰雪,三道簾的掩映下,冷玉不比她暖,明珠不比她耀目,烈酒不比她醉人心,他在她耳畔呵氣:“殿下息怒,臣不過是想您了。”

這一聲殿下,是確確實實喊的她,沈淵渾身僵住,任由他輕言細語如萬箭穿心:“騙孩童的把戲?賀帝生辰殿下送他一場騙進天下的夢,而您與臣相識二十載,您送了臣什麽?”

他的手微拱,壓在她的心口,眼神悲涼且哀戚:“您和親的大喜之訊!”

呵地一笑:“實實在在的大喜!”

字字錐心,沈淵猛然收緊手指,那冷玉床珠簾帳掩了一室旖旎的香,白肌艷骨,烏發紅唇,連玉也被蒸熱,沁出薄而細密的汗。隨著他的動作,沈淵渾身僵硬,赤腳便向他踢去,趁他避開時反身壓上,鼻尖相湊,正對上那張不屬於他的面皮,卻是他獨一無二與世無雙的眼,沈沈笑開了:“是,這一年,本宮將自己送給了他,為他拋卻華服洗手作羹湯,同他以家國政事旁人性命來談笑風生打情罵俏,作江山為畫與他並肩相看,沐一身月華與他驚鴻一舞。”

她笑意越來越大,散至眉梢暈開了華光:“怎麽,醋了?”

就壓在他身上,勾起他的下頜來,輕聲笑:“謝三,你逾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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